曾经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拥有某种向内锐感力的天赋,因为大脑总是不受控制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冒着无数思绪泡泡,有意义无意义的,在阅读时、在独处时、在欢笑泪水的间隙、在张灯结彩的背光处;在植物浓荫斑驳里、在沙坡尾木栈道沿;在亘古沉默的星夜下、在潮湿粘稠的空气里……我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呢。每每它们在各种寂静处喧嚣,自己就只能徒然地任它们飞快闪过,倏忽一下不见踪影,飘渺中抓住的只有词不达意的零碎片段,写出来反倒愈发显得自己呆板木讷不知所云了。
与其说不想诉诸文字,不如说自己对完美写作有着不切实际的过高期待。就如同篆刻,倘若不是一笔勾成、从不回刀,就羞于将印章示人。害怕目光。害怕审判。害怕眼神中闪过的哪怕一丝不屑。可偏偏忘了,生活写作本身,就带有种子破土般势不可挡的自发性,只为满足自我的深度表达欲而生,只为自我觉察、照见自性而存,如是而已。
于是,在22岁这年,终于说服自己,要更加勇敢诚实地面对自我。落落大方地走出来,然后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远非完美。“明年岂无年,心事恐蹉跎。”感知鲜活并传递喜悦的能力是需要长久训练的。一想到垂垂老矣,青春时的生命质地已然因一路的行色匆匆而模糊得无可追忆,那种颓唐,我大概是承受不住的。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劝,哪怕幼稚,也写点什么吧。姑且动动笔吧,别僵住自己的一方天地。
地质学纪录片说,“深时”是地下世界的纪年,以宙、纪为单位计算,时间跨度十万年、百万年甚至上亿年。佛说,一弹指则三十二亿百千念生。在浩瀚深时里兀自叨叨些自己的一念之间,在无边寂寞里不带杂念地畅心书写,不必担心忤逆什么,也无须预设任何听众,似乎是件值得窃喜的乐趣。于是,就有了这里。
偶然读及此文,蒙田显然已经讲出了所有我想说却迟迟表意不出的,是以将其抄录于此。
读者啊,这是一部真诚的书。一开头就提醒你,我没有预设什么目标,纯然是居家的私语。我决不曾有任何普济天下与追求荣名的考虑。我的才分达不到这样一个目的。只是寄语亲朋好友作为处世之道而已。当他们失去我时(这将是他们不久后要面对的事实),还能在书中看到我的音容笑貌,以此对我逐渐保持一个更完整、更生动的认识。若要哗众取宠,我自应更用心思涂脂抹粉一番,矫揉造作地走到人前。我愿意大家看到的是处于日常自然状态的蒙田,朴实无华,不耍心计:因为我要讲述的是我。我的缺点,还有我幼稚的表现,让人看来一目了然,尽量做到不冒犯公众的原则。有些民族据说还生活在原始的自然法则下,享受温馨的自由,假若我身处在他们中间,我向你保证我很乐意把自己整个儿赤裸裸地向大众描述。因此,读者啊,我自己是这部书的素材,没有理由要你在余暇时去读这么一部不值一读的拙作。再见了!
写在最初。
写给任何一朵恰好飘来的云。
写给任何一颗碰巧闲心来访的星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