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有没有可能孤立地认识自我呢?
周国平说:
我天性不宜交际。在多数场合,我不是觉得对方乏味,就是害怕对方觉得我乏味。可是我既不愿忍受对方的乏味,也不愿费劲使自己显得有趣,那都太累了。我独处时最轻松,因为我不觉得自己乏味,即使乏味,也自己承受,不累及他人,无需感到不安。
确乎如此。我是个独处空间的重度需求者。深刻原因在于,对世间诸多幻象祛了魅。
在我看来,一切“试图让自己在别人眼里显得有趣”的努力都十分刻意,多么僵硬可笑。那些自以为是的抖机灵,那些在别人痛点上的幽默,令人生厌。偏偏它们常在诞生的第一刻就被我识破,脑海中蹦出的念头是——啊,这些并不好笑的笑话是用来彰显幽默感的,那些自怨自艾的话语是在期待赞美。好吧,那我来成全吧,那我来让这些不愉快的情绪软着陆吧。
尽管太能识别这样的言外之意,但还是坚持选择用善意去解读它们,因为稳稳当当接住了这些话,对方就将获得今日哪怕十秒钟的快乐。共情和觉察对方的谈话期待,对我而言几乎是一种毫不费力的直觉,我也乐于满足这些期待,做一名快乐使者。
在那时,自己的喜好和情绪需求就模糊、淡化甚至消失了,就如同盐溶于大海,迅速而不着痕迹,似乎从来就该如此。只要与人相处,就习惯性地把自己调试成一个与对方高度匹配的积极回应者。所以常感到,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自己的人格特征,那就是——镜像人格。黑塞说得对,荒原狼怎么可能只有两个灵魂,是成百、上千,准确来说,是不计其数。所以,很少有我应付不了的话题,但其中真正感兴趣的可谓寥寥。
这样的我,或许在别人眼里,乍见甚欢,久处则多少有些乏味吧。
尽管非常喜欢独处,但最近愈发肯定的结论是,一个人探索和拓展自我心理边界的努力是绝不可能单独完成的,必然是需要在社交关系中不断地碰撞,真切地实践,然后感受弹回来的会是什么,进而修正对自我的觉知。回避社交,固然顺从本心,却成为了一个胆小鬼,屈服于与生俱来的惰性,甚至助长了某些傲慢。过度地与世隔绝,这样不好。为了某种程度的自救和成长,主动约了几个老同学见面。这是今日成就之一。毕竟多年不见,畅谈一下午,还是获得好些快乐的。听闻大家都积极地奔赴前程,竟有种老母亲似的欣慰。
我同母亲说,如果我的生命是一个容器,那起码三分之二装的都是别人的东西,因为三分之二的生命里都在倾听。母亲问,那你不就为别人而活?我说,不,这不一样。因为给世界带来哪怕一丝丝的阳光,都是我的价值感来源。你存在,所以我存在。你快乐,所以我才能更真切地感知我的快乐。倾听并不会成为我的负担,恰恰相反,某种程度上它们构成了我生命的养分,触发了感受力和思考,所以并不是种负累,只是倾听的内容本身伴随着各种情绪,不愉快的居多,多少有些消化不良。
每一次都真诚,每一次都全力以赴,但能量和心力有限,结果就是常常感到疲惫。或许慢慢地,该学会把高质量的倾听留给重要的人和事吧。有时想,要是能成为个呆子也好,不用每时每刻对这些乏味敏感也是种幸福。
钝感力,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,或许还要一点天赋和自我欺骗。真正的“钝感力”或许等于“敏感”加“慈悲”,不会因为自己的鲁莽伤害到他人,也不会因为自身感受力迟钝而无法保全自己。敏锐且准确地感知危机,但温和包容地化解它,而非斤斤计较,或者赤裸裸地接受攻击,等幡然醒悟时已经遍体鳞伤。
当然,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“慈悲”二字。我诫告自己,这是一辈子的修行。